十三   铁锁听了这种变动,叹了一口气道:“难道李如珍小喜春喜这些人的势力是铁钉钉住了吗?为什么换来换去总是他们?你不是说过‘非把这些坏家伙们打倒,世界不能有真理’吗?你不是说过‘有个办法能叫大家齐心’吗?可惜那时候你没有告我说这个办法就叫人家把你捉走了。如今我可要领领这个教!”小常哈哈大笑道:“好我的老朋友!你真是个热心热肠的人!这个办法我今天可以告给你了,这个办法并不奇怪,就是‘要把大家组织起来’。这么说也很笼统,以后我们慢慢谈吧!我们牺盟会就是专门来干这事的,不只要对付这些家伙们,最重要的还是抵抗日本帝国主义。不过不对付这些家伙们,大多数的好老百姓被他们压得抬不起头来,如何还有心抗日?这些事马上说不明白,一两天我就要到你们那一区的各村里去,也可以先到你们村子里看看,到那时候咱们再详细谈吧!你一年多了还没有回去啦,可以先回去看一下,等几天我就去了。”铁锁又道:“你是不是能先告我说怎样把大家组织起来,我回去先跟几个自己人谈谈。”小常见他这样热心,连声答道:“可以可以!你就先参加我们牺盟会吧!”说着就给他拿出一份牺盟会组织章程和入会志愿书,给他讲解了一下,然后问他会写字不会。他说写不好,小常便一项一项问着替他往上填写,写完又递给他看了一下,问他写得对不对。他看完了完全同意,又递给小常收起来。小常又告他说:“就照这样收会员,以后有什么要作的事,大家开会决定了大家来做,这就叫组织起来了。”又给他拿了几份组织章程道:“你回去见了你自己以为真正的好人,就可以问他愿意入会不;他要愿意,你就可以算他的介绍人,介绍他入会。我们派出去那个同志姓王,还在你们那一带工作,谁想入会,可以找他填志愿书,我可以给他写个信。”说着他便写了个信交给铁锁。   太阳快落的时候,铁锁才辞了小常回自己住了一年多的那个圈子里收拾行李。他回去见人已经走完了,灶也停了,只剩自己一条破被几件破衣服,堆在七零八落的铺草堆里。他把这些东西捆好以后,天已黑了,没钱住店,只好仍到牺盟会找着小常住了一夜。第二天早上,小常又留他吃过早饭,他便回家去了。   他在回家的路上,一肚子高兴憋得他要说话,可是只有他一个人,想说也没处说,有时唱几句戏,有时仰天大叫道:“这就又像个世界了!”八十里小跑步,一直跑回村子里去。这时正是收罢秋的时候,村里好多人在打谷场上铡草,太阳虽然落了却还可以做一阵活,见他回来了,就都马上停了工,围着他来问询。孩子们报告了二妞,二妞也到场上来看他。   他第一个消息自然是报告“小常来了”。这个消息刚一出口,一圈子眼睛一下子都睁大了许多,一齐同声问道:“真的?”“在哪里啦?”他便把在县里遇小常的一段事情说了一遍。原来这村里知道小常的,也不过只是上年正月初三在修福老汉家听铁锁谈话的那几个人,可是自铁锁被捕以后,知道的人就越来越多了,因为铁锁一被捕,谁也想打听是为什么来,结果就从冷元口中把铁锁那天晚上谈的话原封传出去。后来春喜知道了,又把冷元弄到庙里,叫他当众说了一遍。在春喜是想借冷元的话证明铁锁真与共产党有过关系,以便加重他的罪,可是说了以后,反叫全村人都知道世界上有小常这样一个好人了。大家这会见铁锁说小常不几天要来,都说:“来了可要看看是怎么样一个人啦。”   这天晚上,铁锁又到修福老汉那里问他近来村里办公人的变动,修福老汉说的和小常接到王同志的报告差不多,只是又说这位新来的村长,是春喜一个同学,说是受过训,也不过是嘴上会说几句抗日救国的空话,办起事来还跟李如珍是一股劲,实际上还跟李如珍是村长一样。又谈到牺盟会派来的王同志,修福老汉道:“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孩子,说话很伶俐,字写得也很好,可惜人太年轻,不通世故。他来那几天,正是收秋时候,大家忙得喘不过气来,他偏要在这时候召集大家开会。老宋打了几遍锣,可是人都在地里,只召集了七八个老汉跟几个六七岁的小孩子,他不知道是因为人忙,还说大家不热心。”铁锁又说到小常叫他回来组织牺盟会,修福老汉道:“已经组织起来了,我看那也没有什么用处。”铁锁觉着奇怪,忙问道:“几时组织的?谁来组织的?”修福老汉道:“还是姓王的那个孩子来的时候,叫村长给他找个能热心为大家办事的人,忙时候,正经人都没工夫,村长给他找了个小毛陪他坐了半天。他走后,小毛跟村里人说人家托他组织牺盟会,前天才挨户造名册,可不知道报上去了没有。”铁锁听罢摇着头道:“想不到这些家伙们这样透脱,哪一个缝子也不误钻!”   他虽然白天跑了八十里路,晚上又谈了一会话,回去仍然没有睡着。自他被捕以后,二妞到城里去探过他三次:第一次人家说还没有判决,不让见面;第二次第三次,虽然见了,又只是隔着门说了不几句话,人家就撵她走了,因此也没有看清自己的丈夫累成了什么样子,只是盼望他能早些出来就是了。这时,人是回来了,可是身上糟蹋得变了样子:头发像贴在头上的毡片子,脸像个黄梨,袖子破得像两把破蒲扇,满身脏得像涂过了漆,两肘、两膝、肩膀、屁股都露着皮,大小虱子从衣服的窟窿里爬进去爬出来。二妞见人家把自己的男人糟蹋成这个样子,自然十分伤心,便问起他在县里是怎么过。听铁锁说到怎样喝六十年的老仓米汤,怎样睡在草堆里,抬多么重的抬杆,挨多么粗的鞭子……惹得她抱住铁锁哭起来。铁锁从小就心软,这几年虽说磨炼得硬了一点,可是一年多没有见一个亲人了,这会见有人这样怜惜自己,如何能不心恸,因此也忍不住与她对哭。两口子哭了一会,二妞又说了说近一年来家里的困难,最后铁锁又告她说世界变了,不久就要想法打倒那些坏家伙,说着天就明了。   § 八   二妞虽然过的是穷日子,却不叫累了身面,虽是补补衲衲的,也要洗得干净一点。铁锁这一身,她以为再也见不得人,马上便要给他洗补。窟窿又多,又没有补丁布,只好盖上被子等。   二妞到河里去洗衣服,家里再没有别人,邻居们来看他,他只好躺着讲话;邻居们走了,他就想他自己的事。他想:“小常说组织起来就是办法,也说的是组织好人,像小毛这些东西,本来就是那些坏家伙的尾巴,组织进去一定不能有什么好处。”小常给他写的信他还带着,在路上还打算一到家就先去找王同志,到这会看起来这王同志也不行,因此就决定暂且不去找他。小毛既然也在村里组织牺盟会,自己就且不去组织,免得跟他混在一起,还是再到县里去一趟,先把这些情形告给小常知道。晌午吃饭时候,冷元们一伙人又端着碗来跟他闲谈,说到组织牺盟会,大家也说:“要想法子不跟小毛这些人碰伙,免得外人认不清咱们是干什么的。”这样一说,越发帮助他打定了先到县里见小常的主意,他便想等这天补好衣裳,第二天就去。   天气冷了,洗出来的衣服不快干,直等到后半晌才干了,二妞便收回来给他补。衣服太破,直补到快吃晚饭,才补完了个上身。就在这时候,看庙的老宋来了,说庙里来了个牺盟会的特派员要找他。他问老宋道:“是不是二十五六岁一个人,头发厚墩墩的,眼睛像打闪,穿着一身灰军服?”老宋道:“就是!”他一下子从被子里坐起来向二妞道:“小常来了!快给我衣裳!”老宋问道:“那就是小常?”他说:“是!”老宋见他还没有穿衣裳,便向他道:“你后边来吧!我先回去招呼人家。”说了便先走了。二妞把补好了的夹袄给他,又拿起裤来看着上面的窟窿道:“这太见不得人了,你等一等我给你去借白狗一条裤子去!”说着她便跑出去了。修福老汉住的院子,虽说离不多远,走起来也得一小会,要找白狗的裤,巧巧自然也得翻一会箱,铁锁去见小常的心切,等了一下等得不耐烦了,就仍然穿起自己的窟窿裤来往庙里去,等到二妞借裤回来,铁锁已经走到庙里了。 十四   裤子虽没有趁上用,“小常来了”的消息却传出去了——巧巧传白狗,白狗传冷元。什么事情只要叫冷元知道了,传起来比电话还快,不大一会就传遍全村,在月光下只听得满街男女都互相问询:“来了?”“来了?”   铁锁到了庙里,见村公所已经点上灯,早有村长、春喜、小毛他们招呼着小常吃过饭,倒上茶。铁锁一进去见他们这些人坐在一块,还跟往日一样,站在门边。村长他们三个人自然没有动,小常却站起来让座,铁锁很拘束地凑到小毛坐着的板凳尖上。小毛向铁锁道:“这是牺盟会的县特派员,见了面也不知道行个礼?”小常微笑着道:“我们是老朋友!”说着和铁锁握了一下手,让他坐下。铁锁在这种场面上,谈不出话来,村长他们见桌面上插进铁锁这么个气味全不相投的老土,自然也没有什么要谈的话,全场静了一会,只听得窗外有好多人哼哼唧唧,村长向着窗喊道:“干什么?”窗外的人们哗啦啦啦都跑出庙门外去了。   小常看见这里不是老百姓活动的地方,就站起来向铁锁道:“我上你家里看看去!”铁锁正觉着坐在这里没意思,自是十分愿意,便领着小常走出来。到了庙门口,被村长喊跑了的那伙人还在庙门口围着,见他两人出来了,就让出一条路来,等他两人走过去,跟正月天看红火一样,便一拥跟上来。到了铁锁门口,铁锁让小常往家里去,小常见人很多,便道:“就在外边坐吧!”说着就坐在门口的碾盘上。看的人挤了一碾道,妇女、小孩、老汉、老婆……什么人都有。有个孩子挤到碾盘上,悄悄在小常背后摸了摸他的皮带。冷元看见小毛也挤在人缝里,便故意向大家喊道:“都来吧!这里的衙门浅!”大家都“轰”的一声笑起来。小常听了,暗暗佩服这个人的说话本领。铁锁悄悄向小常道:“这说话的就是冷元,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好说冒失话的。”又见大家推着冷元低声道:“去吧去吧!”大家一手接一手把他推到碾盘边,冷元向铁锁道:“大家从前听你说,这位常先生很能讲话,都想叫你请常先生给我们讲讲话!”铁锁顺便向小常道:“这就是冷元。”小常便向冷元握手相认。冷元又直接向小常道:“常先生给我们讲讲话吧?”小常看见有这么多的人,也是个讲话的机会,只是他估量这些人都还没有吃过晚饭,若叫他们吃了饭再来,又怕打断他们听话的兴头,因此就决定只向他们讲一刻钟。主意已定,便回答冷元道:“可以!咱们就谈一谈!”他看见旁边有个簸米台,便算成讲台站上去。听话的人还没有鼓掌的习惯,见他站上去,彼此都小声说:“悄悄!不要乱!听!”马上人都静下来,只听他讲道:   “老乡们!我到这里来是第一次,只认得这位铁锁,我们是前六七年的老朋友。不过我到这里,可也不觉得很生,咱们见一面就都是朋友——比方我跟铁锁,不是见了一面就成朋友了吗?朋友们既然要我讲话,我得先说明我是来做什么的。我是本县牺盟会的特派员,来这里组织牺盟会。这个会叫‘牺牲救国同盟会’,因为嫌这么叫起麻烦,才叫成‘牺盟会’。大家知道不知道为什么要救国啦?”   有些说:“知道!因为日本打进来了。”   小常接着道:“好几个月了,我想大家也该知道一点,这里我就不多说了。这‘打日本救中国’是我们大家的事,应该大家一齐动起来,有钱的出钱,大家出力。从前是有钱的不肯拿出钱来,只在没钱人的骨头里榨油,这个不对,因为救国是大家的事,日本人来了有钱人受的损失更大,不应该叫大家管看门,有钱人光管睡觉——力是大家出,可是有钱人一定得拿出钱来。”   有人悄悄道:“人家认这个理就是对!”   小常接着道:“至于大家出力,要组织起来才有力量。这个‘组织起来’很不容易。要听空名吧,山西早就组织起来了:总动员委员会、自卫队、运输队、救护队、妇女缝纫队、少年除奸团、老人祈祷会,村村都有,名册能装几汽车,可是我问大家,这些组织究竟干过一点实事没有?”   大家都笑了,因为他们早就觉着这些都没有抵什么事。   小常仍接着一气说下去:“这种空头组织一点也没有用处,总得叫大家都干起实事来,才能算有力量的组织。为什么大家都不干实事啦?这有两个原因,就是大多数人,没有钱,没有权。没有钱,吃穿还顾不住,哪里还能救国?像铁锁吧:你们看他那裤子上的窟窿!抗日要紧,可是也不能说穿裤就不要紧,想动员他去抗日,总得先想法叫他有裤穿。没有权,看见国家大事不是自己的事,哪里还有心思救国?我对别人不熟悉,还说铁锁吧:他因为说了几句闲话,公家就关起他来做了一年多苦工。这个国家对他是这样,怎么能叫他爱这个国家呢?本来一个国家,跟合伙开店一样,人人都有股份,要是有几个人把这座店把持了,不承认大家是股东,大家还有什么心思爱护这座店啦?没钱的人,不是因为懒,一年到头不得闲,可是辛辛苦苦一年,弄下的钱都给人家进了贡——完粮、出款、缴租、纳利、被人讹诈,项目很多,剩下的就不够穿裤了。没权的人,不是因为没出息,是因为被那些专权的人打、罚、杀、捉、圈起来做苦工,压得大家都抬不起头来了。想要动员大家抗日,就得叫大家都有钱,都有权。想叫大家都有钱,就要减租减息,执行合理负担,清理旧债,改善群众生活。想叫大家都有权,就要取消少数人的特别权利,保障人民自由,实行民主。这些就是我们牺盟会的主张,我们组织牺盟会就是要做这些事。至于怎样组织,怎样行动,马上也谈不到底,好在我明天还不走,只要大家愿意听,咱们明天还可以细谈。”   十五分钟的讲话结束了,大家特别听得清楚的就是有了裤子才能抗日,有了权才愿救国,至于怎样减租减息,执行合理负担,实行民主……还只好等第二天再听。不过就听了这一点大家也很满意,散了以后,彼此都说“人家认理就是很真”,“就是跟从前衙门派出那些人来说话不同”。   二妞只顾听话,一小锅菜汤滚得只剩下半锅。铁锁见小常讲完了话,就把他招呼到自己家里,一边吃饭,一边向他谈近来村里的情形。白狗冷元们几个特别热心时事的人,不回去吃饭就先凑到铁锁家里来问长问短。当铁锁把王同志来了以后,小毛在村里组织牺盟会的事说出来,小常道:“王同志一来人年轻,二来不了解村里的情形,因此错把小毛当成好人,这我可以给他写个信,提醒他一下。以后他来了,你们也可以再把村里的情形向他细谈一下。小毛造的那个名册,我们不承认它。我们这牺盟会的组织章程,是要叫入会的人,先了解我们的主张,然后每个人自愿地找上介绍人填上志愿书,才能算我们的会员。”铁锁道:“他造的名册我们可以不承认;可是他自己入会是王同志介绍的,怎么才能把他去了呢?”小常笑道:“这个我想可以不用吧!他从前为人虽说不好,现在只要他不反对我们的主张,我们能不叫人家救国吗?”冷元抢着道:“不行不行!他跟我们是两股劲,怎么能不反对我们的主张?像你说那‘有钱的出钱’,我先知道他就不会实行。他虽是个有钱的,可是进得出不得,跟着李如珍讹人可以!”小常道:“这也不怕他,只要他入了会,就得叫他实行会里的主张;什么时候不实行我们的主张,我们大家就开除他出会。”冷元笑向铁锁道:“这也可以!以后有了出钱的事,就叫他出钱;他不出钱,就撵他出会。”白狗跟另外几个青年都向冷元笑道:“对!这么着管保开除得了他!”小常笑向他们道:“不许人家变好了?”冷元道:“还变什么啦?骨头已经僵硬了!”小常道:“不过咱们既然收下他,还是盼他变好;实在变不过来,那也只好不再要他。”要不要小毛的问题,就谈到这里算了。冷元他们几个人又问了些别的事,也都回家吃饭去。小常写了一封信,交给铁锁,叫他第二天早晨到区上去叫王同志,铁锁便送他回庙里睡去。 十五   当小常在铁锁门口讲话的时候,小毛也在那里听;后来小常讲完了话到铁锁家里去了,小毛赶紧跑到庙里向村长春喜他们报告,说小常说了些什么什么。春喜说:“这样看来,他们跟我们是反对的。不过这牺盟会现在的势力很大,要好好抓住这机会,把它抓到咱们手里。你既然跟那个姓王的孩子接过头,又造了名册,你自然是这村里第一个会员了,那你今天晚上就向这特派员报告工作。要跟他表示亲近一点!”小毛又跟他计划了一会对付小常的话,小毛就回去了。他一见小常,就站起来低声下气道:“回来了,特派员?我正说去接你啦!老宋!倒茶!”老宋倒上茶来,小毛又接着道:“累了吧,特派员?你讲的话真好,真对!非大家组织起来不能救国!我自从听说日本打进咱中国来,早就急得不行了,可惜有力也使不上,不知道该怎样才能救国。那天咱会里的王工作员来了,要找个能热心给大家办事的人,村长就找到我名下。我也办不了什么事,只是好为大家的事跑个腿帮帮忙,村长既然找到我名下,我就来了。一见了王工作员,我们两人就说对了,王工作员就托我在村里组织牺盟会。如今也组织好了,昨天晚上才造好名册,正预备往上报,特派员就来了。”他说到这里,就到村长的桌上取过他新造的名册来递给小常道:“特派员,你看,人还不少!”小常听见他一个“特派员”两个“特派员”,话也说得顺溜溜的,想道:“怨不得王同志上他的当,这家伙嘴上还有两下子!”后来他取出名册,小常接住没有翻开就放在桌上道:“明天再看吧,今天实在累了!”他见小常不愿意再谈下去,也就顺着小常道:“对,特派员跑了路了,就早点歇吧!老宋!给特派员打铺!”说着他便走出来了。   那一边,冷元们从铁锁家里回去吃了饭,又聚到修福老汉家里去谈组织起来的事。他们一致都觉着铁锁说得对,小常就是他们见过的人里边第一个好人。白狗说:“这回可不要错过,赶紧请人家组织咱们一下!”只有小常说的不能不叫小毛入会,他们不赞成。有一个说:“到组织的时候,只要小毛说话,咱们就碰他。冷元哥!你会说扔砖头话,多多给咱碰小毛几家伙!”又有个说:“是平常时候不敢说吧,会说扔砖头话的人多啦!白狗还不是冷元的大徒弟?”还有几个青年说:“我是二徒弟!”“我是三徒弟!”“……”修福老汉说:“要看势,也不要太过火了!”冷元说:“不怕!你不听小常说以后大家都要有权啦吗?只要说到理上,他能把咱们怎么样?我看这世界已经变了些了,要不小常这些人怎么能大摇大摆来组织咱们来?”有的说:“对,胆子放大些吧!”七嘴八舌吵了一会,都主张痛痛快快碰小毛一顿。   第二天早晨,铁锁到区上叫王工作员去了,小常在庙里等着。他坐着没事,就在庙里来回游玩。这庙院,上半院仍是神像占着,下半院东西两座大房子,一边是公道团,一边是村公所,正南戏台下边是厨房,东南是大门,西南角房是自卫队队部。左看右看,也没有一个房子能叫牺盟会占。他见大门内还有坐东朝西一间小屋子,开门一看老宋住在里边。老宋问他要什么,他说:“没有事,我是闲玩。”说着随手又给他把门闭住。这时候,大门忽然开了个缝,一个很精干的青年伸进一颗头来。这个青年看见有人,正把脖子往回一缩,忽然认得是小常,便笑道:“我当是村长来!”他又把门缝开大了一点进来了,原来是白狗。小常虽然不知道他的名字,却见过他——头天晚上在碾道讲完了话,他也到铁锁家里去,还问长问短。小常笑向他道:“是村长你就不敢进来了?”白狗嘻嘻地笑了。小常问他道:“你找谁?”白狗道:“就找你!”小常道:“找我做什么?”白狗道:“问问你几时还给我们讲话啦。”小常道:“大家这几天还忙不忙?”白狗道:“不很忙了,都杀地啦。大家都想听你讲话。只要你说定几时讲,谈一晌也不要紧!”小常道:“晌午再决定吧!决定了我通知你们。”白狗答应着去了,小常就仍回公所的房子里来。   他叫村长给牺盟会找个办事的地方,村长说庙里没有房子了,村里还有一座公房,从前是打更的住的地方,这会空着,可以用。村长不愿意叫牺盟会到庙里来,怕他们来了以后,自己跟李如珍、春喜、小喜这些人谈起什么来不方便;小常觉着庙里既然有村公所、公道团,平常的老百姓就不愿意进来,这种成见马上还打不破,况且谈起村里的坏家伙们来也不方便,因此也不愿意把地点弄到庙里来。这样两方的心事一凑合,就决定用庙外的地方了。   午饭时候,铁锁也回来了,王工作员也来了,大家先去看过房子,决定就在这里。铁锁马上去叫了十几个人来,扫地的扫地,糊窗的糊窗,垒火炉,借桌凳……不多一会就把个房子收拾得像个样子。小毛虽然也在里边手忙脚乱卖弄他的热心,可是大家都不答理他,又故意笑笑闹闹叫他看。   小常跟王工作员谈了一会村情,又叫他以后对哪些人哪些事不明白时候多问铁锁。他们又决定就在当天午饭以后,再开一个群众大会,重新给大家谈一谈牺盟会的行动纲领和组织纲领,然后叫大家自动入会。   晌午白狗又来问小常几时讲话,小常就顺便告他说吃过午饭要开个群众会。他问过以后,端着碗满村跑,一会全村就都知道了。小常吃过饭,向村长说要在下午召开个群众会,村长答应着,正吩咐老宋去打锣,白狗就跑进来向小常道:“特派员,请你到更坊(就是上午收拾的那间房子)门口去讲话啦!”小常道:“知道了,正说着去打锣集合啦!”白狗道:“不用打了,人都到齐了!”说着小毛也跑进来请小常去讲话,并且又把那个名册从桌上拿起来道:“拿上咱的名册点点名!”小常正准备处理这个名册的事,见他拿上了,也不禁止。   到了更坊门口,男男女女早已坐下一大群,跟坐在戏台下等开戏一样。不知道是哪几个人懂得鼓掌,当小常走近的时候,有两三个人拍起手来,有些孩子们跟着拍,慢慢全场上也就跟着拍起来了。早有人在更坊阶台上放了一张桌,大家都面朝着那里,小常知道那就是讲台,便走上去,王工作员跟上去,小毛也跟上去把名册恭恭敬敬递给小常。   鼓掌声停了,人都静下来,小常翻开名册。这时小毛看见用起他的名册来了,十分得意。冷元、铁锁他们几个人却都摇头,暗想道:“昨天晚上不是说不承认他那个名册吗?为什么还要用它!”只见小常看着最后一个名字叫道:“崔黑小!”一个三十来岁的人站起来答道:“在!”这人是河南滑县来的一个逃荒的,穿的衣裳,粗看好像挂了几片破布。他好像不敢见人,站起来答了一声就又把头低下。小常问他道:“你因为什么入会?”崔黑小用他那豫北话答道:“咱不知道!”小常又问道:“谁介绍你?”他抬起头来反问道:“啥呀?”小常又说了一遍,他仍用他那豫北话道:“咱不懂!”冷元他们那些扔砖头话早就预备好了,这个说“谁也不懂”,那个说“只有小毛一个人懂得”,小毛急了,便向崔黑小发话道:“不是我介绍的你?”崔黑小道:“你问我多大岁数,写了我个名,我也不知道是弄啥啦呀?”扔砖头话跟着又都出来了:“查户口啦!”“挑壮丁啦!”“练习字啦!”……小常便正正经经向小毛道:“同志!这样子发展会员是不对的!你想他们连会里的行动纲领组织纲领都不懂,哪里会有作用啦?”小毛分辩道:“他是个外路人,不懂话。我不过把他浮记在后边,本来就没有算他。”小常道:“噢,原是这样,那就再问问本地人吧!”小常又翻开名册,从头一名李如珍问起。李如珍答了几句笼统话,也说不出具体要做些什么来。小常挨着一个一个往下问,有的老老实实说“不知道”,有的故意说些风凉话——比方说“为了敬老爷”,“为了娶老婆”……小常问了两张以后,便停住了问,又正正经经向小毛道:“不行!咱们事前的宣传工作不够!”又向大家道:“我也不用再往下问了,看样子是谁也不了解。我们这个会,特别要讲究自愿,总得宣传的人先把会的纲领讲明白,谁赞成我们的纲领,自己找两个会员来介绍,再经过当地的分会组织委员准许,然后填了志愿书,才能算本会会员。现在这个名册作为无效,咱们再重新宣传重新组织。”冷元他们几个人齐喊道:“对!”冷元道:“又可惜把好几张纸糟蹋了!”小常接着道:“现在我先把牺盟会的行动纲领给大家谈谈。”接着就本着牺盟会行动纲领的精神,用老百姓的话演绎了一番,说得全村男男女女都知道牺盟会是干甚的了。   他讲完了行动纲领以后,又说道:“现在大家既然知道牺盟会是干什么的了,谁想干这些,就可以自动报名。这个名册上的人,都没有按入会的章程入会,按章程入会的,在你们村子里只有两个人:一个是铁锁同志,我介绍的;一个是小毛同志,王同志介绍的……”才提出小毛的名字,大家轰隆轰隆嚷嚷起来:“不要小毛!”“不要狗尾巴!”……白狗故意挤到前边大声道:“为什么不要?特派员说过‘有钱的出钱’,人家很有钱,有了人家,会里花钱不困难!”又有人说:“会里不用什么钱!不要他!”又有人说:“怎么不用钱?花钱路多啦!打日本能不用枪?教人家老叔给咱买几条枪!”又有人说:“你怕他不给你买啦?跟着龙王吃贺雨可以,叫他出钱呀?”冷元说:“那可不能由他!你不听特派员说‘会员得照着纲领办事’吗?‘有钱的出钱’是‘纲领’,只要他是个会员!”小毛听到要他出钱,已经有点后悔,却也不好推辞,正在踌躇,又听有个人说“出钱也不要他”,他便就着这句话道:“大家实在跟我过不去,我不算好了!”又向小常道:“特派员,入了会还能退出不能?”小常道:“在咱们的组织章程上看,出入都是自由的,不过能不退出还是不退出好,多一个人多一分力量。”小毛低声道:“不!大家跟我心事不投,不要因为我一个人弄得会里不和气!”他满以为小常不知道他的为人,才找了几句大公无私的话来卖弄,好像真能为大家牺牲自己。小常早已猜着他是被大家叫他出钱的话吓住了才要退出,可是也不揭破他的底,也很和气地低声答道:“那你看吧!完全由你!”他见准他退出,除不以为耻,反而赶紧向大家声明道:“大家不用说了,我已经请准特派员退出了!”全场鼓掌大笑。   小常怕小毛面子上不好看,本不想在当场宣布,这会见他自己宣布了,也就宣布道:“小毛同志既然一再要退出,我们以后也只好请他在会外帮忙吧!这么一来,你们村子里现在只剩铁锁一个人是会员了。自今天晚上起,我跟王同志就都住在这新房子里,谁想入会就可以到这里报名。我,王同志,还有铁锁,我们三个都可以当介绍人。我还要到别的村里走走,王同志可以多住几天,帮你们成立村分会。”谈到这里,会就结束了。   当晚,冷元、白狗等六七个热心的人,到村里一转,报名的就有三十多个。小常见事情这样顺利,次日也没有走,当下就开了成立大会,选出负责人——铁锁是秘书,杨三奎老汉的组织委员,冷元的宣传委员。负责人选出后,小常和王工作员又指导着他们分了小组,选了小组长,定下会议制度,这个会就算成立了。 十六   § 九   下午开过了村牺盟分会的成立大会,晚上,小常、王工作员,正跟铁锁他们几个热心的青年人们谈话,忽然来了个穿长衣服的中年人,拿着个名片递给小常,说道:“特派员!我爹叫我来请你跟王同志到我们铺里坐一坐!”小常接住片子一看,上边有个名字是“王安福”,便问铁锁道:“这是哪一位?怎么没有听你提过?”冷元在旁抢着道:“是村里福顺昌的老掌柜,年轻时候走过天津,是个很开通的老人家。自从听说日本打进来,他每逢县里区里有人来了,总要打听一下仗打得怎么样。”别的人也都说:“去吧!你给老汉说些打胜仗的消息,老汉可高兴啦,逢人就往外传!”小常说了声“好吧”,便同王工作员,跟着王安福的儿子到福顺昌来。   他们走近铺门,一个苍白胡须的高鼻梁老汉迎出来,规规矩矩摘了他的老花眼镜向他们点过头,又把眼镜戴上,然后把他们让到柜房。柜房的桌子上早摆好了茶盘——一壶酒,几碟子菜——虽不过是些鸡子豆腐常用之物,却也弄得鲜明干净。小常一见这样子,好像是有甚要求——前些时候,城里有几个士绅,因为想逃避合理负担,就弄过几次这种场面——可是既然来了,也只好坐下。他想如果他提出什么不合理的要求,根据在城里的经验,就是吃了酒饭,仍旧可以推开。   小常这一回可没有猜对。王安福跟那些人不一样,完全没有那个意思。他对别的从县里区里来的人,也没有这样铺张过,这时对小常,完全是诚心诚意地另眼看待。“七七”事变后,两三个月工夫日本就打进山西的雁门关来,这完全出他意料之外。他每听到一次日本前进的消息,都要焦急地搔着他的苍白头发说:“这这这中国的军队都到哪里去了?”他不明白这仗究竟是怎样打的,问受过训的村长,村长也说不出道理来;问县里区里来的人,那些人有的只能告诉他些失败的消息,有的连这消息也没有他自己知道的多,道理更说不上;虽然也有人来组织这个“团”那个“会”,又都是小喜、春喜一类人主持的,也不过只造些名册,看样子屁也不抵;他正不知照这样下去将来要弄成个什么局面,忽然听说小常来了,他觉着这一下就可以问个底细了。小常这人,他也是从铁锁被捕以后才听到的。当时是反共时期,他不敢公开赞成,只是暗暗称赞,因为他也早觉着“非把那些仗势欺人的坏家伙一齐打倒,世界不会有真理”,只是听说小常是共产党,这点他不满意。春喜他们说共产党杀人放火他是不信的,他对于共产党,只是从字面上解释——以为共产党一来,产业就不分你的我的,一齐成了大家的——他自己在脑子里制造了这么个共产党影子,他就根据这个想道:“要是那样,大家都想坐着吃,谁还来生产?”他听人说过小常这个人以后,他常想:“那样一个好人,可惜是个共产党!”这次小常来了,他也跟大家一样,黑天半夜拄着棍子到铁锁门口听小常讲话,第二天晌午在更坊门口开群众大会,他也是早早就到,一直瞪着眼睛听到底。听过这两次话以后,他更觉着小常这个人果然名不虚传,认理真,见识远,看得深,说得透。他还特别留心想听听关于共产党的事,可是小常两次都没有提。这次他请小常,除了想问问抗战将来要弄个什么结果,还想问问小常究竟是不是共产党。   他陪着小常和王工作员吃过酒,伙计端上饭来。他们原是吃过饭的,又随便少吃了一点就算了。酒饭过后,王安福老汉便问起抗战的局面来。小常见他问的是这个,觉着这老汉果是热心国事的人,就先把近几个月来敌人的军事部署和各战场的作战情形,很有系统地报告了一番;又把中共毛主席答记者问时说的持久战的道理讲了一下(那时《论持久战》一书还没有出版)。王安福老汉是走过大码头的,很愿意知道全面的事,可惜别的从区里县里来的人,只能谈些零星消息,弄得他越听越发急,这会听着小常的话,觉着眉目清醒,也用不着插嘴问长问短。他每听到一个段落,都像醒了一场梦,都要把脖子一弯,用头绕一个圈子道:“唔——是!”他对于打仗,也想得很简单,以为敌人来了最好是挡住,挡不住就退,半路得了手再返回来攻,得不了手就守住现有的原地,现有的原地守不住就还得退;退到个角上再要守不住,那恐怕就算完了。这时他见小常说像自己住的这块地方也可能丢,但就是丢了以后,四面八方都成了日本人,也还能在这圈里圈外抗战,而且中间还不定要跟敌人反复争夺多少次,一直要熬到了相当的时候,才能最后把敌人熬败。这种局面他真没有想到过。他听小常说完,觉着还可能过这种苦日子,实在有些心不甘。他呆了一大会没有说什么,最后皱着眉头道:“照这样看来,熬头长啦呀?”小常见他这样说,就反问他道:“你不信吗?”王安福道:“信信信!你说得有凭有据,事实也是这样,我怎能不信?我不过觉着这真是件苦事,可是不熬又有什么办法呢?好在最后还能熬败日本,虽吃点苦总还值得。”他又捏着他的苍白胡须道:“我已经六十了,熬得出熬不出也就算了,可是只要后代人落不到鬼子手也好呀!自从日本进攻以来,我一直闷了几个月,这一下子我才算蹬住底了。”   接着他又道:“常先生,我老汉再跟你领个教:牺盟会是不是共产党啦?”小常觉着他问得有点奇怪,但既然是这样问,也只好照着问题回答道:“这当然不是了!牺盟会是抗日救国的团体;共产党是政党,原来是两回事。”王安福道:“常听说先生你就是共产党,怎么现在又成了牺盟会特派员呢?”小常道:“这也没有什么奇怪,因为只要愿意牺牲救国,不论是什么党不是什么党都可以参加牺盟会。”王安福道:“这我也清楚了,不过我对你先生有个劝告,不知道敢说不敢说?”小常还当是他发现了自己的什么错处,马上便很虚心地向他道:“这自然很好,我们是很欢迎人批评的。”安福老汉道:“恕我直爽,像你先生这样的大才大德,为什么参加了共产党呢?我觉着这真是点美中不足。”小常觉着更奇怪,便笑道:“王掌柜一定没有见过共产党人吧?”王安福道:“没有!不过我觉着共产党总是不好的,都吃起现成来谁生产啦?”小常见他对共产党是这样理解,觉着非给他解释不行了,便给他讲了一会什么是社会主义,什么是共产主义,最后告他说共产也不是共现在这几亩地几间房子,非到了社会上大部分使用机器的时候不能实行共产主义。告他说共产主义是共产党最后才要建设的社会制度。又把社会主义苏联的情形讲了一些。说了好久,才算打破他自己脑子里制造的那个共产党影子。他想了一会,自言自语道:“我常想,像你先生这样一个人,该不至于还有糊涂的地方啦呀?看来还是我糊涂,我只当把产业打乱了不分你我就是共产。照你说像在苏联那社会上当个工人,比我老汉当这个掌柜要舒服得多。”他又想了一下道:“不过建设那样个社会不是件容易事,我老汉见不上了,咱们且谈眼前的吧,眼看鬼子就打到这里来了,第一要紧的自然是救国。我老汉也是个中国人,自然也该尽一分力。不过我老汉是主张干实事的,前些时候也见些宣传救国的人,不论他说得怎么漂亮,我一看人不对,就不愿去理他,知道他不过说说算了。你先生一来,我觉着跟他们不同,听了你的话,觉着没有一句不是干实事的话。要是不嫌我老汉老病无能,我也想加入你们的牺盟会尽一点力量,虽然不济大事,总也许比没有强一点,可不知道行不行?”小常和王工作员齐声道:“这自然欢迎!”小常道:“像你老先生这样热心的人实在难得!”王安福见他两人对自己忽然更亲热了,振了振精神站起来道:“我老汉主张干实事,虽说不是个十分有钱的户,可是不像那些财主们一听说出钱就吓跑了。会里人真要有用钱的地方,尽我老汉的力量能捐多少捐多少!就破上我这个小铺叫捐款!日本鬼子眼看就快来抄家来了,哪还说这点东西?眼睛珠都快丢了,哪还说这几根眼睫毛啦?”小常和王工作员,听了他这几句话,更非常佩服他的真诚,连连称赞。后来小常又跟他说捐款还不十分必要,当前第一要紧的事是减租减息动员群众抗日,能动员得大多数人有了抗日的心情,再组织起来,和敌人进行持久战。问他有没有出租放债的事,是不是可以先给大家做个模范。他说:“这更容易!不过咱是生意人家,没有出租的地;放债也不多,总共以现洋算不过放有四五千元,恐怕也起不了多大模范作用!”小常说:“做模范也不在数目多少,况且四五千元现洋已经不是个小数目,至少也可以影响一个区!”王安福答应道:“这我可以马上就做,回头我叫柜上整理一下,到腊月齐账时候就实行!不说照法令减去五分之一,有些收过几年利的连本都可以让了!”